话说薛蟠去留香楼跟司徒暄、夏婆婆打招呼, 司徒暄忽然提起那个卖灯笼的许大人。

端王府并不知道小朱被放走的详情。因四皇子身边护卫众多,“钱兄大吉”那回他们的人只远远观望。后来薛蟠解释说,朱先生利用那场火灾把自己说成了真义忠亲王余孽的替身,司徒暄拍案叫绝。后两日小朱给他道谢, 他看着小朱笑眉笑眼。

薛蟠托着腮帮子道:“小朱真、不知道,真、不认识许大人。那老头什么玩意?夏婆婆你知道么?”夏婆婆摇头。薛蟠眨巴眨巴眼睛,“那个什么, 魏德远大人……”

“他也不知道。”

薛蟠“哇~~”了一声。司徒暄忙问:“魏老大人来了?”

夏婆婆好笑道:“我们爷俩自有法子联络。”司徒暄眼中微露出惊喜。薛蟠看了他一眼, 这厮砝码盘上保不齐能多加颗重码。

薛蟠往案上一趴, 愁道:“倒成了个神秘人。”

不论小朱、姚大人、端王府还是魏德远, 悉数不知道许大人是谁。而许大人显见是锦衣卫放出来的诱饵,只不知是从牢里放出来的真义忠亲王余部、还是细作假扮。和小朱一起关着时他也曾说些“太子”之类的话。小朱警觉,从头到尾装傻充愣。想来那时候外头少不得隔墙有耳,后来他们被轻松放走也有这缘故。

四皇子空降金陵, 其心腹幕僚赖先生极熟络姚大人资料。显见他们此行目的就是搜罗义忠亲王余部。而许大人第一次出现却是元宵节。那个点儿四皇子应当还在京城过年。所以许大人不是他带来的。他是随后过来捞功劳的。四皇子对许大人的诱饵功能信心强大。换而言之,假如小朱不是莫朱,他们必会安排许大人从魏慎府上逃走, 继续引诱残余的义忠亲王党羽。

依着朱大郎的“推断”,魏慎府上和“武十银”身边都有奸细。四皇子当日放走朱大郎并非被忽悠瘸了, 而是派人跟踪、好找贼窝抓奸细。那“水鬼”跟到高座寺看他二人睡着便走了, 稍稍有点子经验不足。

于己方有利的是, 若连武艺高强的手下都经验不足, 四皇子必好不到哪儿去。段位高的魏慎非但不能做主, 还保不齐会被长期丢去府衙大牢里闲置着。比敌方有个猪队友更运气的, 就是敌方有个猪队长。

想罢抬头,那两位都瞧着自己,薛蟠乃正色道:“贫僧在想,许大人也许会趁守卫不留神从魏家偷偷逃走。”

夏婆婆略一思忖便明白了。“不错。”

薛蟠露出八颗牙齿的假笑:“到时候,能不能早点找到此人,把他一条麻绳捆了、丢上开往爪哇国的大海船?”

司徒暄眼神跳动,思忖道:“传言义忠亲王有个外室子逃脱了。”

薛蟠摆手道:“纵然有,找他也不是咱们的活计。义忠亲王的棺材板都被贫僧使了。”

司徒暄哑然失笑。随即想起当日在京城,薛蟠说要将那棺材板给孙小娥使时,朱先生委实不大高兴。“也罢。若能寻着许大人,远远送走。”

“阿弥陀佛,多谢。”

司徒暄遂另提起一事。“今儿刚得了消息,甄家正商议着想送位姑娘到我们府上。”

“哈?”薛蟠一愣。“甄家?”哦对,甄侧妃死了,甄家与端王府的纽带也断了。毕竟老二是小雷氏所生。乃皱眉,“有必要么。”

夏婆婆含笑道:“可能会瞄上三爷。”薛蟠咧嘴而笑。夏婆婆道,“甄侧妃与王妃积怨颇深,纵送个姑娘给世子也落不了什么好。二爷本是甄侧妃之子,无须再送人。”

薛蟠连连摇头。想了想道:“三爷,贫僧说说自己的看法。”司徒暄点头。“虽然甄侧妃与石王妃积怨很深,世子终究是世子。贫僧觉得甄应嘉不像是会替女儿侄女幸福着想的主儿。应天府尹贾雨村落魄时曾在甄家处馆、教导甄宝玉。据他说甄家的姑娘都挺不错。所以也不排除他们想借姑娘的身子、品行和聪慧,求与石王妃和解。”

夏婆婆微惊,半晌才说:“若如此,这娘家也太狠了些。”

“甄应嘉二女皆年幼,江宁织造郎中甄应勉之女仿佛略大些。”

夏婆婆道:“听闻本月将将及笄。”

“嗯。收拾个一年半载差不多可以送入京城进贡了。”薛蟠撇了下嘴。“但这甄姑娘的哥哥,依贫僧看不是什么能成器的主。”

司徒暄忙说:“这位甄二爷倒是颇有才名,已进了学。”

薛蟠摆手:“区区县试顶什么使。林大哥还是案首呢。”

司徒暄立时笑了。“谁好与林大人的公子比。”

“这位兄台众目睽睽之下以一种极其鄙夷的眼神看堂兄甄瑁,都不带遮掩的。甄瑁祖母母亲对他颇为溺爱,惯的他比寻常纨绔还要纨绔三分。但他大大咧咧的并无害人之心,故此没做什么值得鄙夷之事,为人也算仗义。所以贫僧觉得,那位可能喜欢拿自己的长处比旁人短处。”

夏婆婆轻轻点头:“有理。”

薛蟠接着说:“当然,甄家也可能把联姻对象对准三爷。那他们就是希望三爷能帮着二爷了。总之,若三爷得了甄小姐,可能得个贤内助、也可能得个往外拐的胳膊肘。具体就看你有多大魅力,能不能争取她看你比娘家重。别小瞧女子的才学本事,眼前摆着夏婆婆。但是你能得到的最多也就是她自己而已,甄家和她哥哥都不用算上。对了三爷你娶大老婆没?”

司徒暄先前还在凝神听他分析,闻言随口说:“有两个屋里人,还没正经娶妻。”他想了想,“我二嫂身子不大好。”

“哦,那就是二爷正妻之位可能会空出来。”薛蟠摊手,“所以你们三位爷,人家可能都会斟酌。哈哈哈怎么跟买菜似的。”司徒暄翻了个白眼。“明儿贫僧约甄瑁吃酒,套套他的话。”

夏婆婆微笑:“多谢了。”

“您老跟贫僧客气什么。”薛蟠没提对付魏慎的事儿,反正若需要帮忙他们肯定会说。乃告辞而去。

他这回已是明晃晃在做着幕僚的活计了,司徒暄哈哈大笑。

次日,薛蟠果真约甄瑁吃酒。

六七杯酒下了肚,甄瑁渐渐话多。薛蟠开始犯愁说自家两个妹子都胖、恐怕日后嫁不出去。

甄瑁指着他道:“你们家的陪嫁,你妹子纵然胖成猪也不是事儿。”随即叹道,“我妹子才麻烦呢。”

“且,你妹子麻烦什么。”薛蟠哼道,“我母亲婶娘都说你们家的姑娘好,只差没给我弄来。”

甄瑁眼神一亮:“薛夫人有此心?”

薛蟠瞪他:“贫僧是和尚。阿弥陀佛。”

甄瑁嗤道:“拉倒吧。熊瞎子学绣花,装模做样。喂,我说真的。”

薛蟠摆手:“当我不知道?你家眼里只有姓国姓的。旧年满金陵的少东家,你们家没少打主意。”

甄瑁抓起跟前的酒盏一饮而尽,叹道:“烦死。”薛蟠挑眉。

甄瑁自己重新斟满一盏酒再饮尽,再斟再饮。待他欲倒第四盏时,薛蟠道:“亲,能不能说话、别老是喝闷酒?让贫僧觉得自己是个摆设。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,万一我能想出主意呢?朋友不就是干这个使的?”

甄瑁摇摇头,再喝一盏。“不能告诉你。”

“打个比方行么?大略是哪种事?家里想把你妹子嫁给不太好的人家?”

甄瑁本已拿起酒壶了,闻言把壶和盏子同时撂下,颓然道:“人家倒是好人家。”

“妹夫不是好男人?”

“也保不齐是好男人。”甄瑁巴掌撑住额头瞪了薛蟠一眼。“都是你这和尚成日说的那些话。我本没想那么多的。”

“我说甄大爷,来点实在话行么?”薛蟠拍案,“贫僧素日说的话哪儿不对了?”

甄瑁低声道:“没哪儿不对。”

“那就是你觉得你老子不对?”

甄瑁不支声了。

薛蟠想了想。“你老子想把你妹子嫁给明面上看着挺好、其实日子不会怎么好的人家。”

甄瑁长叹。“其实是仇家。”

薛蟠吓了一跳:“啊?是亲闺女不是?”

甄瑁又叹:“亲侄女。”

“你二叔能答应?”

“他们哥俩都以为人家不知道。”

薛蟠拧起眉头。良久,试探道:“端王家的老几?”

甄瑁怔了怔,好悬蹦起来:“你如何猜到端王府上?”

薛蟠摊手:“你们家在国姓爷们当中的仇家,不就是端王府上的世子和二爷?他们王妃跟你姑妈斗了半辈子,二爷的亲妈是你姑妈弄死的。”

“砰!”甄瑁拍案而起,指着他结巴了:“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姑姑姑妈……”

薛蟠使劲儿摆手:“别激动别激动!我认识端王府的三爷,听他说的。”

“什么!”

“他是给我举例时不留神失言,并非故意。举去母留子的例子。他真不是故意的,说完立时后悔了,还逼着贫僧立誓不许说出去。”

甄瑁已快疯了。“三爷知道?那二爷知道不?”

薛蟠小声嘀咕:“这种事论理说全府都知道的吧。女人从怀胎到生产得十个月,又瞒不住人。”

甄瑁呆了半日,连拍三下案子,长叹:“如何是好。”

薛蟠看着他:“你是不是不想让妹子嫁到他们家?”

甄瑁整个人跟被抽了筋似的:“我想不想顶什么用。”

“那你妹子呢?想不想?”

“已快哭死了。”

这和尚连机密都清楚,又是好朋友,甄瑁又已半醉,便不再憋着了。甄家委实没拿定主意。若将甄姑娘嫁与世子为侧妃,就务必宠冠群芳、不输给她姑妈。若嫁与二爷,就得等那病秧子死后做填房。可那位万一总也不死呢?若嫁与司徒暄,便得撺掇他帮着二爷夺世子之位。甄家压根没想过二爷可能会知道自己亲娘是谁,去母留子这事儿乃甄瑁之母雷夫人悄悄告诉他的。甄瑁觉得妹子不论嫁给哪个都没好日子过。偏他又说不上话,束手无策。

薛蟠听罢想了半日,道:“如今二爷九成知道你姑妈跟他有杀母之仇,你们家若依然扶持他,不怕日后反噬?”

“对啊。”甄瑁把案子拍得砰砰响。“那还扶他作甚?”

“至于三爷——”薛蟠嗤道,“人家若欲与两位哥哥拉关系、娶他们母家的姑娘,绝对挑缮国府啊,怎么可能挑你们家?”

甄瑁呆了一瞬,拍手道:“可不是么!”

“好吧,现在老二老三都嫁不成了。若给世子做小老婆,且不说受不受委屈,二爷也可能会把杀母之恨撒在令妹身上,石王妃乐得袖手旁观。你妹子进了端王府能活多久不好说。若她嫁了个好人家,丈夫日后官居一品呢?”

甄瑁欢喜得手舞足蹈:“那就不用嫁了不用嫁了!我这就跟我们老爷说去!”站起身就要走。

薛蟠赶紧把他拦下来:“等等!你就这么醉醺醺的说不明白。”忙命人取醒酒汤来。

甄瑁捧起碗咕咚咕咚的灌。偏他方才喝酒略急,这会子灌得更急,胃里一下子受不住,“哇”的吐起来。亏的薛蟠闪避得快,没沾上身。

一时甄瑁酒醒,二人遂商议着如何跟甄应嘉说去,因为薛蟠“答应了三爷不告诉人的”。

甄瑁回府后直奔他老子书房,神秘兮兮轰走下人清客。甄应嘉还以为他惹祸了,面沉似水。

甄瑁低声道:“有件事回老爷。方才儿子在薛家与薛蟠那小子吃酒,我俩都半醉了胡说八道。也不知怎么提起去母留子,他随口说,听闻你姑妈那个儿子便是这么得来的。”

甄应嘉吓得寒毛都立起来了,声音微颤:“他是怎么知道的!”

“他们天上人间的姑娘听客人说的。”甄瑁愈发低声,“去年十一月,三个三四十岁的客人,京城口音。吃多了酒,跟姑娘掰手指头盘点去母留子的爷们。”

甄应嘉顿时瘫了,半晌才说:“如此说来,倒是许多人都知道?”

甄瑁点头。随后依着他与薛蟠商议的说辞跟他爹极其恳切的盘算一回。甄应嘉之前只觉司徒暄母家无势,竟没想过人家也可以与缮国府结亲。良久,捋着胡须道:“这一节委实是我思虑不周。”又喜道,“瑁儿,你倒是明白事理了。”甄瑁毫不心虚,拍胸口吹牛。

甄应嘉乃正色道,“既然你已懂事,家里的事儿也便宜同你商议。如今咱们家接了圣人密令,帮着四皇子办件差事,捉拿先义忠亲王余党。”

甄瑁眨巴眨巴眼睛,有点儿意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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